世間有五種真情：「親情、友情、愛情、同袍之情、師生之情，其中以親情最為珍貴。」在臺大醫院服務三年半，以及省立台北醫院服務六年半期間，也看到不少人性善良光輝的一面，尤其是父母與子女之間親情的互動，最令人感動。因此摘要出幾個動人故事，值得大家沈思。
成長二十五 跳樓自殺的孝子
當我服完兵役後，返回到臺大醫院，擔任第一年內科住院醫師時，首先被分配到癌症病房，我所照顧的病人，大多數都是正在接受化療或電療的處置。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是十九歲男性患者，罹患淋巴癌，而且已經蔓延到骨骼及脊椎，肝臟均已經腫大，身體十分衰弱，連下床都要人攙扶，每天都需要施打嗎啡針劑，方能緩解劇烈的疼痛。而平日陪伴病榻，盡心盡力照顧他的竟然是他的母親，在長達四個月住院期間，大家都很同情這對母子，倆人相依為命。原來這位年輕人是位獨子，父親早逝，家境清寒，去年才剛考上東海大學經濟系，不料沒多久，隨即被診斷出淋巴癌，他只好辦理休學，住院治療。平日這位年輕人十分孝順，善解人意，經常幫助母親處理家務，而且還到處打工，貼補家用，左鄰右舍都誇讚他是個孝順的孩子。
這位年輕患者罹患的惡性淋巴癌已經是屬於第四期，他已經接受了四次化療以及三次電療，但是效果仍然不佳，頸部、下顎及腋下的淋巴腺數目愈來愈多，而且貧血、發燒、盜汗、虛弱、體重減輕的現象也愈來愈嚴重，可是患者從來沒有流淚，也沒有哀嚎，只是默默地承受疾病的折磨。 我擔任住院醫師以來，第一次值班就遭遇到這樁意想不到的悲劇。當天晚上大約七、八點多，我剛剛吃完晚餐，留守在醫師值班室，突然間聽到「碰」的一聲巨響，我衝出去一看，原來是那位年輕人跳樓自殺，我立刻偕同病房護士，帶著急救設備，趕到現場，發現病患已面目全非。
急救工作進行長達一個多小時，最後依然是回天乏術。這位年邁的母親，看到兒子的慘狀，不禁嚎啕大哭，悲傷欲絕。事後她還向護士哭訴，她兒子騙她內衣褲全都髒了，要她去盥洗室清洗，她離開不到五分鐘，就發生了這件悲慘的事件。俗話說 : 「自殺是懦夫的行為。」但是這位年輕人為了要解脫母親長期所承受的痛苦與折磨，因此痛下決心，以跳樓的方式結束這一切，從另個角度來看，我倒認為他是個勇者！
成長二十六 白髮送黑髮
記得某天早上剛到臺大7病房上班時，就立刻被呼叫急救，患者是位19歲大學生，三個月前因腎功能急遽惡化，被轉診到臺大醫院內科住院，在這住院三個月當中，患者曾經接受腎臟穿刺檢查，確定是「急遽惡化型之腎絲球炎」（R.P.G.N），腎臟科陳教授還為他開立類固醇以及免疫抑制劑（imuran），可是患者的病情卻未好轉，腎功能依舊快速惡化，到了最後還不得不接受洗腎治療，才剛剛進行了兩次，沒想到當天清晨五點，患者因心肺衰竭，導致心跳中止，因而開始急救。我們急救進行到早上八點半，內科陳教授匆匆趕到現場，當他聽診完畢，搖搖頭向患者父親告知：「大概急救無效了！」，這位悲傷欲絕的老父親，當場向陳教授跪下，拜託他再急救半個小時，如果依然無效，才宣告不治。於是我們在陳教授的指示下，繼續進行半小時的人工復甦術，最後還是回天乏術，才宣告患者死亡。
正式宣告不治，患者的父親突然嚎啕大哭，不斷地高喊著患者的乳名，我望著這位孤獨老父的身影，拎著沉重的行李箱，陪同著運載屍體的推車，緩緩地步入太平間。我目睹世間最悽慘的悲劇，那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在開立死亡診斷書的時候，護士小姐告訴我，這位老人家為了要搶救他的獨子，把中南部的房地產全部變賣了，現在他的愛兒已經離開了人世間，真的是不知道這位孤單的老人家，往後要如何活下去！
醫學不是萬能的，往往會遇到束手無策的困境，但是今天的無奈，並不意味著我們即將放棄，也許經由醫界人士長期共同的努力，終將會看到一線曙光以及再生的契機。
成長二十七 血癌的震撼
我擔任臺大醫院第一年住院醫師，被安排到4E血液病房，手上照顧的大多數是血癌患者，其中最年輕一位是19歲男性患者，因脾臟腫大、皮膚出血淤青、頸部淋巴腺腫大，住院後從血液抹片證實是急性骨髓性血癌，患者已接受了四至五次的化學療法，每次化學療至少包含了三種或三種以上的化學藥物。在住院過程中化療曾經導致血小板過低，引發上消化道出血，也曾經造成白血球過低，引發菌血症以及連續性高燒。每天患者要接受六至七次的靜脈注射，另外還要接受紅血球、血小板、白血球等各樣的輸血。兩條手臂上都是滿滿的注射針孔，以及大片大片淤青的斑塊。
我照顧這位年輕人大約長達兩週，他沒有一天不受病魔糾纏。患者平日沉默寡言，很少主動與人交談，也很少喊痛，更很少呻吟。在床邊照顧他的是一位60多歲的老父親，任勞任怨。因為患者母親早逝，所以老父親兼代母職，肩負起照顧病兒的重責大任。這位年輕患者住院長達三個多月，算是病房內資深元老，這次入院已經是第三次了，看得出來患者明顯地心力交瘁，合併重度的憂鬱症。
某一天下午四點左右，患者突然間大量吐血，由於呼吸道堵塞導致呼吸中止。於是我們立即趕到床邊為他插管，並連接到壓縮氣囊（Ambu bag），在整個急救的過程當中，我們發現他的口腔內堆積著大量的鮮血，鼻胃管也是充滿著鮮血，氣管內管內也湧出大量泡沫性血流，兩個耳朵也都有鮮血滲出，雙眼出現結膜下出血，這種七孔流血、慘不忍賭的現狀，我還是第一次遭遇到。經過一個半小時的心臟復甦術，患者還是挽救不回來，最後死於瀰漫性血管內凝血症（DIC）。
我們宣佈患者死亡的那一剎那，患者的老父親突然放聲大哭，似乎這三個多月所積壓的怨氣，全都爆發出來，哭聲響徹病房，猶如鬼哭神嚎般，令人鼻酸。白髮人送送走黑髮親人，年輕男兒七孔流血致死，一幕幕人生的悲劇，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心靈深處，久久不能自己！
成長二十八 相依為命
我在省北擔任內科主治醫師期間，曾經經歷過一對可憐的單親母女，相依為命的事件。還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母親是阿美族的中年婦女，因為咳血被送進病房住院，在急診室照完胸部X光時，發現她的右上葉有結核性的病變，需要服用抗結核藥物。當時我看完X光片，馬上開立處方，跑到病人床邊，把處方箋交付給她12歲的女兒。就在當下，這位中年婦女長嘆一聲：「醫師！我們母女已經二天沒吃飯，也沒錢買藥！」當時，我二話不說，立刻從口袋中掏出一千元，給她女兒去藥劑科拿藥，並且還交代她買兩個便當回來，填飽肚子。
當時，這位女孩含著淚水，滿臉錯愕的表情，手中拿著我給她的鈔票，低聲說著：「叔叔！等我們賺了錢，再還給你！」這位少女天真無邪的眼神，可憐無助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像這樣的舉手之勞，解決對方的燃眉之急，何樂而不為！
隔天早上我們向台北縣衛生局通報了這個案例，同時也照會了社會服務室，請求縣政府社會局給予清寒補助。七天之後，我們順利地把她轉診到肺結核防治中心，接受肺結核專門的治療，後來我們聽護士提及，她已經完全康復，並回到工作崗位上。
像這樣十分平凡的小故事，每天都會在各大醫院不斷地上演，關鍵是身為醫護人員的我們，是否願意伸出援手，默默地付出，真心樂意地幫助患者解決困境。
成長二十九 母女情深
一位23歲命運悲慘的少女罹患肝硬化合併食道靜脈曲張、腹水、黃疸、貧血、倦怠，經常因為嚴重地吐血、黑便、休克，五度住進省北加護病房，每次住院都是母親全天候地陪伴，這位患者因久病臥床，脾氣惡劣只要稍微不如意經常會在他母親面前大發雷霆，亂摔東西。我記得第一次安排她住進內科加護病房，兩側靜脈輸液管路接受大量輸血，鼻腔內還安置經食道壓力汽球（S-B tube），她吵著要轉院到長庚，當時我正好在查房回診，很有耐心地向她解說：「我是臺大醫院調任過來的主任醫師，我每天查房三次。如果妳半夜病情有變化我十分鐘就會趕到來探視妳，如果妳轉院到大醫院可能會留置在急診室等床，大醫院急診室大多是由第二年住院醫師照顧，妳自己一定要考慮清楚。」後來她還是接受我的建議，繼續住在省北加護病房。
在前後長達四年的光景，她上消化道出血五次、緊急住進加護病房五次，每次都很嚴重。但是經由全體醫護人員的細心照顧，五度五關也都平安出院。到了第五年我商請腸胃科權威為她做食道下端靜脈曲張的結紮手術，她的病情才日趨穩定，再加上腸胃科特效藥，像是zantac、losec陸續誕生，她的胃出血才得以有效控制。
這位患者身高150公分體重不到40公斤，骨瘦如材全身蠟黃、腹脹如鼓，她的母親把她視為心肝寶貝，呵護有加，甘願作牛作馬照顧她；而這位患者十分衰弱，毫無獨立生活能力，完全仰賴母親。身為主治醫師的我強烈被這母女情深所感動，自然而然也成為這個清寒家庭的真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