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大醫院服務三年半,以及省立台北醫院服務六年半期間,在這段期間看盡人生滄海桑田,同時也看破人生悲歡離合,更重要的是洞察到許多不同面向赤裸裸的人生。人性有「性本善」的光明面,也有「性本惡」的醜陋面,唯有以平常心坦然面對,凡是包容、凡是體諒,才能在每日繁重的急救工作中甘之如飴。


成長三十  紅顏薄命 (二)

黃小姐是透過好友介紹才得以認識,她個性豪爽、十分健談、善解人意、親切體貼。有好幾次我的好友約我在台北市知名的鋼琴酒吧小酌,正當酒酣耳熱之餘,我的好友就會打電話給黃小姐,要她從工作場所溜出來,跟我們一起去吃消夜。
 
我從側面消息得知黃小姐的父親是位公務員,薪水微薄,但是經常喜歡呼朋引友到家裡打麻將,由於每個月開銷很大、入不敷出,經常向親友借貸,欠了一屁股的債,搞得自己焦頭爛額。最後黃小姐的父親只好給大女兒施壓,逼她到某某舞廳上班。為了幫父親還債,黃小姐毅然決然下海,到舞廳擔任舞小姐,一肩扛起負擔全家生計的重責大任,並且資助弟弟唸私立大學的學費及生活費用。
 
由於黃小姐長得漂亮,酒量又好,在三個月內很快地就在舞廳裡竄紅。她不僅有著好酒量,喝酒又乾脆,很得男人緣。但經常性的宿醉嘔吐,長期以來對身體造成重大戕害。另外交友複雜,常因婦科感染造成身體不適,而需打針吃藥。有一回黃小姐三更半夜左下腹劇烈疼痛合併休克,掛婦產科急診,被診斷為子宮外孕合併內出血,經過主治醫師緊急開刀及輸血1000cc,病情才穩定下來。出院時,黃小姐的父親還打電話交代院方,要開立診斷書,準備申請重大傷病補助。
 
事經兩年半之後,我與黃小姐通電話,她告訴我已經幫父親償還所有的債務,還幫家裡訂了一戶公寓,現在她自己開了一家貿易公司,與友人合夥從事進出口生意。當時我知道她已經從良了,滿心歡喜,在電話中祝福她一切平安順利。
 
半年之後的某個上午,我在臺大醫院看診時,突然接到她妹妹的來電,告訴我她姐姐已於昨夜跳碧潭自殺,因為畢生積蓄都被合夥人騙光,捲款潛逃。在人財兩失的情況下,她姐姐萬念俱灰,最終選擇走上絕路。當時接到這通電話的我,久久不能言語。回想如此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子,卻紅顏薄命、命運坎坷,終難逃脫劫難。


成長三十一  父女失和

61歲男性患者罹患骨癌,右下腳已截肢,手術後三年,骨癌復發,已蔓延到腦部,肝臟及肺臟,正在接受化療中。患者是典型的外省老芋仔,以士官長身份退休,娶了一位原住民太太,生了個女兒,如今已經16歲,唸育達夜校。當時患者太太已棄他不顧,與人遠走高飛。
 
每次我迴診病房時,總是看到他正在抽菸,看武俠小說,平常跟我們醫護人員談天說地,有說有笑,也算是一位十分開朗的患者。每次當他撫摸右邊空蕩蕩的褲管,就不勝唏噓,說著:「早知道如此快速地蔓延,當初就不接受開刀了。」
 
惡性骨癌大多好發於年輕人。少部份發生於50至60歲的老人家,大概是因為既存的良性腫瘤轉變為惡性,男性是女性的1.5倍至2倍。骨癌最常出現的位置是股骨末端、脛骨近端、肱骨近端。患者若接受單純的手術治療,能夠有兩年的存活概率,小於百分之二十;若是有手術前及手術後的化學療法,合併手術治療,則能大幅提高存活率。但很不幸的,這名患者罹患的骨癌屬惡性等級中最高的一種。
 
有一回黃昏時,我正在查房,看到他與一位少女大聲爭吵,用著很粗俗的話語辱罵對方,我走過去勸架,發現這位少女就是患者的女兒。她不僅濃妝艷抹,還一直向她父親要零用錢。女兒因經常翹課,所以才遭到父親的嚴厲責備。雙方爭吵了半小時,患者想要拿報紙打她,少女立刻奪門而出。
 
事後,我走向前去,安慰這位老伯伯,勸他不要動怒,他雙眼呆滯,老淚縱橫,一直低聲地呢喃著:「不肖女,家門不幸!不肖女,家門不幸!」他向我哭訴,他的女兒不學好,抽菸、跳舞、交男朋友、偷他的私房錢,常常徹夜不歸,生活不檢點,高中二年級,成績大半是紅字,恐怕會被退學。
 
我離開病房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是一位已經鋸腿的老芋仔;一位涉世未深、愛慕虛榮的美少女;一位離家出走的原住民媽媽;一個即將破裂的脆弱家庭;一條空蕩蕩的褲管;一口深黃色的濃痰;一聲聲椎心刺骨的呻吟聲。這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也是一個社會的悲劇。


成長三十二  人性的醜陋

在我擔任省北加護病房主任期間,曾經遭遇兩個案例,讓我深感痛心。第一個案例是72歲的劉老先生罹患出血性腦中風,陷入深度昏迷,使用人工呼吸器幫助呼吸功能,右側瞳孔已全然放大,無光刺激反應,血壓必須依賴昇壓劑的點滴注射,勉強維持在90/60 mmHg,患者對於外界的疼痛刺激,完全沒有反應,住在加護病房長達一個禮拜,很少看到家屬來探視。
 
一直到某個禮拜天晚上十點,病情惡化,心跳開始轉變為心室性緩脈,於是醫護人員立即發出病危通知。很快地,一大堆家屬蜂擁而至,其中包括他的太太、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媳婦,一群人趕到患者床邊,卻是動手要取老先生身上的隨身之物,有的拔金戒子,有的拔金項鍊,有的拔金手錶,場面十分混亂,後來經由醫護人員制止,情況才平靜下來。現場竟沒有一位家屬流淚,我佇立在加護病房的角落裡,目睹這場赤裸裸的人性爭奪戰,不禁仰天長嘆!
 
第二個案例是65歲的黃老先生罹患急性心肌梗塞,剛住院到加護病房時,主訴心窩前胸悶胸痛、呼吸困難、休克冒冷汗,住院後服用硝酸甘油藥物、低劑量阿斯匹靈以及抑制血小板凝結劑,病情已趨穩定。患者是新莊地區的地主,共有三個老婆,大老婆是每週一、三、五來探視;二老婆是每週二、四、六來探視;禮拜日則是小老婆來。每次這些夫人來訪,卻都難免想要向他要錢,經常發生爭吵,爭得面紅耳赤。
 
某個禮拜日下午小老婆來訪,吵著要分財產,堅持要患者當場寫下切結書,分立土地房產。患者勃然大怒,血壓驟昇,飆到200/120 mmHg,滿臉通紅,立即引發胸痛胸悶,床邊監視器發出警訊,心電圖呈現心室性速脈,立刻給予體外電擊治療,急救一小時之後,不幸逝世。當時我凝視著這位患者,慨想他生前風光,臨死淒涼。三個配偶在他死前,當著面向他爭奪遺產,真是情何以堪?人性之醜陋面及現實的齷齪讓人一覽無遺,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成長三十三  豪門恩怨

80歲的張老太太初次在診所見面時,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她並不快樂,雖然她身邊有個傭人及司機,家住高樓大廈,但是她很孤獨寂寞。當我為她安排心電圖及超音波檢查時,張老太太的心臟功能大致良好,她的胸悶及心悸,大概是心理因素所導致。
 
每週我迴診時,張老太太都會與我閒談,原來她的幾個兒子都是十分優秀的企業家。老大掌管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老二是國際貿易的企業家,老三是營造業的老闆,老四是上市建設公司的董事長。民國87年年初亞洲金融風暴,台灣股價崩盤,該家族企業遭受衝擊,周轉不靈,積欠銀行大筆債務。張老太太為此事十分困擾。
 
最令張老太太擔憂的,是她二媳婦罹患了憂鬱症,長期在市立醫院接受治療,最近病情加重,經常為了兄弟之間的金錢往來,大吵大鬧,甚而離家出走,想要跳河自殺,整個家族成員都為此事頭痛萬分。張老太太希望我跟這位媳婦私下會談,並開導她。
 
於是雙方約定某個周末上午,我邀請他們夫妻倆到我家中聊聊,在我書房中,我與患者交談了將近二個鐘頭,她也傾訴她在家族中所遭受的委屈,有關她老公把房子給哥哥抵押借款,導致她極端地不諒解,也造成她與內弟間的心結。患者表示,兩位子女遠在加拿大,都不在身邊,她十分思念她們。由於她每天需服用二、三十顆精神科藥物,所以精神恍惚,頭昏眼花,只好整天躺在床上,一步也不想出門。
 
在這長達二個多鐘頭的深度會談,我很耐心地聆聽患者的抱怨,盡量給與她心理上的支持與鼓勵,並且建議她有關藥物的服用,必須遵照醫師的指示,絕對不可過量。
 
事隔四個月之後,某個週三上午,我在門診巧遇張老太太來吊點滴輸液,她私下告訴我一個惡耗,上週二她的二媳婦仍跳樓自殺身亡。老太太躺在診療床上眼眶含淚、聲音沙啞地說道:「王醫師,這一切都是命!」我靜靜聽完她的陳述,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幫她蓋上毛毯,安慰她看開一點,然後關上電燈,默默地離開她的房間。


成長三十四  親情糾葛

我們家中有八個兄弟,我排老七,八弟與我都是在高雄出生,從小就生活在一起,直到唸大學為止。我的母親五十餘歲時因病情之故無法照顧弟弟,所以八弟的成長,都是仰賴兄長的教誨。從八弟唸書、就職、成家、創業等等階段,我都不遺餘力、竭盡所能地來幫助他,彌補他從小缺乏母愛的關懷。
 
在兄長的督促與指導之下,八弟很幸運地考上中興法律系,當時我是臺大醫學院四年級見習生,住在醫學院宿舍。八弟經常在週末及國定假日跑到我的宿舍,找我聊天;晚上睡覺時常跟我擠一張床舖,用餐就在寢室內泡生力麵,還在我的書桌上複習功課。回想起來,大學時代窮光蛋的日子是我們兄弟倆感情最為融洽的階段。
 
我還記得他剛結婚時,就職於高雄某家文具公司,某天夜晚九點他突然到我新莊住處,告知手頭拮据,於是我立即從抽屜拿出全部僅有的三千元給他,讓他搭夜車回高雄。日後只要是聚餐、郊遊、應酬全都是我作兄長的買單,時間一久,這就變成一種習慣。
 
有一次八弟想要投資高雄市區房地產,因為缺乏資金的緣故,所以望而興嘆,我知道了這個消息,跳出來鼎力相助,把本身的房子抵押貸款,借錢給他,才順利完成這個土地投資案。三年之後,八弟轉手賣出這塊土地,獲利頗豐,扣掉該還我的成本,他却沒有分我一毛錢,所有的盈餘均據為己有。
 
1997年1月23日我在台北地院開完交保庭,法官判定以150萬元交保,我的妻子自行籌措50萬元,又向娘家借款50萬元,再向我弟妹周轉50萬元,沒想到遠在美國的八弟直接電告其妻,拒絕周轉。害得我太太緊急向好友調款50萬,我才順利交保。此事的轉變,讓我在羈押室多待了兩小時,更令我終生心寒。
 
後來我從公職生活退隱下來,兩家就少有來往,近二十年來八弟未曾有過一通慰問老哥的電話,也未曾有一封關懷的信件,可能是他房地產事業作成功了,反而與落魄的兄長劃清界線。到目前為止,雙方形同陌路,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也是我終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