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和中祥醫院及嘉義陳仁德醫院服務期間，曾經支援七至八家長照機構，進行病房查房與門診診療工作。由於長期投入，我才發現住民健康有十大問題: 1. 皮膚病的氾濫、2. 多重用藥的問題、3. 褥瘡的發生、4. 精神病的忽視、5. 意外事件的頻繁、6. 泌尿道感染的再發、7. 復健資源的缺乏、8. 機構內交叉感染的流行、9. 電解質不平衡的現象、10. 住院安排的困難，激發我想建立長期照顧機構住民的健康管理模式。上天似乎刻意安排我在長照機構義診，並把這裏當作修行的道場，點燃我內心深處的一盞明燈，照亮社會某個陰暗晦澀的角落。
成長三十九 輪椅上的勇士
阿明，四十五歲，年輕時是阿里山鄒族勇士，原本在高山務農，九年前因為一場車禍，導致第六頸椎骨折，造成下肢癱瘓，整個人生風雲變色。在嘉基基督教醫院動過頸椎手術，開刀將頸椎椎體固定，出院之後，阿明吃喝拉撒均由八旬老母照料，出院返家之後，自行在家中安養，阿明因為久臥床榻而引發褥瘡毫不自知，阿明母親十分自責，終日為他以淚洗面。六年前阿明就選擇母親節那天與母親一起下山，住進陳仁德醫院附設護理之家。幸好經過護士們細心換藥，巨大的褥瘡終於癒合。接下來更重要的是加強自我復健，訓練自己翻身、坐起、移位、下床、爬上輪椅，整整訓練了半年，阿明終於能夠不靠別人的協助，操控電動輪椅，穿梭在醫院各樓層間。至於洗澡、換衣服的動作還需要看護的幫助。
自從阿明可以獨自一人上下輪椅，他開始駕駛著電動輪椅，到市區各地閒逛。四年前的青年節，當他經過某家手工藝飾品專賣店，佇足在玻璃窗前欣賞，引起女店員的注意，進而表示願意傳授阿明飾品製作的技巧。因此阿明開始拜師學藝，學習編織手機吊飾及動物擺飾等等。雖然無法低頭工作，但他還能把床頭搖高，躺在床上編織串珠，製作過程備極辛勞。
三年前醫院護理之家李主任發現阿明所製作的產品頗具水準，於是在八樓舉辦了一場義賣展覽會，把水晶狗、金錢蟾蜍、貴賓犬、粉紅豬、吊飾環等等應景的作品全都擺設出來，結果銷售一空。里長還介紹更多親朋好友訂購。阿明還不定期地參加嘉義縣市殘障協會的義賣商展，銷售他個人的產品。近年來，阿明學會了電腦，架設起私人網站，強化他與顧客間的互動關係。
阿明從車禍脊髓損傷癱瘓，轉變到可以坐在輪椅上，已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接下來阿明可以駕駛電動輪椅，參加嘉義縣市商展，推銷自己產品，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回顧阿明這十年來的奮鬥史，他不但沒有被病魔擊垮，反而還越挫越勇，淬礪奮發，努力精進，我尊稱他為「輪椅上的勇士」。
成長四十 主動脈雙瓣膜症
建弘，53歲，男性，罹患先天性心臟病，出生時即有長短腿，屬於重度肢體障礙，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企鵝一般。據說這五年來，建弘妻子每個月來醫院繳付生活費及伙食費，卻從未上過七樓去探望他；建弘的兩個兒子也未曾探視父親，完全切斷與父親的聯繫；唯獨二十歲的女兒，偶爾還會來看看父親。甚至每逢春節，建弘表示想回家看看，也屢遭太太拒絕。他經常一個人躲在房間啜泣。在他剛住院時，曾經照了一張胸部X光，呈現嚴重的心臟擴大，於是照會心臟科醫師，開啟我跟他的醫病緣分。我第一次為他進行聽診時，在左三肋間旁可清楚地聽到第三度收縮期中期雜音，合併第二度舒張期早期雜音，當時我就診斷出建弘罹患主動脈瓣膜疾病；於是立即為他進行彩色心臟超音波檢查，發現當事人的主動脈只有雙瓣，還合併中重度主動脈狹窄以及閉鎖不全；另外，患者左心室射出指數僅剩下46%。從抽血檢驗中，我們發現建弘有輕度糖尿病合併腎功能不全。建弘體重85公斤，有中度肥胖症，護理人員經常差遣他傳送公文、運送檢體、打掃清潔、幫忙掛號，以提升他的運動量。只要經常分配工作給他，他就會覺得很高興。
我為他開立毛地黃、利尿劑，血小板凝結抑制劑，另還外開立促進血液循環藥物，有關糖尿病方面，我們為他開立美服明。病情控制得不錯，至少呼吸急促及心絞痛的現象已獲得改善，體重也逐漸減輕。建弘除了偶而大小便會失禁外，其他日常生活的行動，大體上都還可以自理，毋須看護操心。
我跟護理之家護士長特別交待，建弘是我們病房的寶貝，我們要特別疼惜他，他罹患先天性心臟病，又有長短腿的殘障缺陷，另曾遭逢二度中風，目前又有糖尿病及腎功能退化，只能說是劫難重重。再加上家屬鄙視他、遠離他，他已經愈來愈弧單，陳仁德醫院附設護理之家就像是他的第二個家。身為醫護人員應讓伸出溫馨的雙手，全心全意地接納他，並且好好的照顧這個家人。令人備感遺憾的是，在我離開陳仁德醫院前一年，他某天因心室性跳動過速，在浴室內發生猝死症而離開了我們。
成長四十一 最後的輓歌
某個禮拜二清晨，我趕搭首班高鐵，於上午八點抵達嘉義。陳仁德醫院救護車一接到我，立即前往嘉義縣大樹安養院，進行長期照護機構院外醫療查房工作。一個早上大約要看二十五位住民，為他們開立心臟病處方籤，以及安排相關的檢驗。楊老伯，76歲，罹患老年癡呆症，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被家屬送到大樹安養院，一住就是兩年。安養中心護士長向我報告他一連串的臨床診斷，包括帕金森氏疾病、腦血管栓塞、妄想症、憂鬱症、陳舊性心肌梗塞、高血壓、糖尿病、慢性阻塞性肺病、痛風症、輕度腎功能不全等等，加總起來，共計約有十種慢性疾病，前後分別在四家區域醫院就醫，患者大部分時間是癱瘓在床上，每週偶爾一、兩次坐著輪椅到庭院曬曬太陽。
那時我看完楊老伯的病歷，當場愣住了，護士長原本照會我只是有關冠心病方面的用藥，我考慮再三，實在不忍心開立更多的藥物，因為楊老伯的多重用藥，已經到了嚴重氾濫的程度，楊老伯的給藥記錄單上一共記載了十八種藥物，包括治療妄想症、抗憂鬱症、降血壓、降尿酸、氣管擴張劑、鎮定劑等等。算下來，一天大約要服用三、四十顆藥物。
當我去床邊探視楊老伯時，他的表情呆滯，嘴巴下緣不斷地抽搐，長期插著鼻胃管，雙手不斷地顫抖，四肢及肚皮上均有廣泛性的紅色丘疹，尿管中呈現混濁的膿尿，胸部聽診可聽到散在性的濕性囉音，全身營養狀況很差，以及電解質不平衡的現象。
楊老伯定期接受區域醫院神經內科、精神科、新陳代謝科、胸腔科、腎臟內科醫師的診療，但是科室間缺乏橫向的聯繫。簡單說，他的病況始終缺少一位全科大夫，負責把各科所開立的藥物，作一番統整與過濾。能幫忙留意的楊老伯家屬已經放棄他，醫院護理人員也忽略了他多重用藥的狀況，整個社會無人重視這個議題，連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該請誰負責？當我凝視那十八種藥物，帶著滿腔說不出的遺憾及無奈離開大樹安養院，不禁仰天長嘆！
成長四十二 心臟腫瘤
袁老太太，61歲，因為再度中風引發腦病變，長期久臥床榻，無法下床行走，被家人送到嘉義陳仁德醫院，住進護理之家當時已有五個月。同年十二月初開始發燒，轉到急性病房，當時胸部X光片呈現心臟腫大，合併兩側肋膜積水，懷疑肺炎。給予多種抗生素，包括第三代環孢黴素、半合成之青黴素等等，體溫總是起伏不定，高燒頻起。患者意識昏迷，血壓驟降，曾經掉到77/50 mmHg，必須仰賴高劑量的昇壓劑，才能勉強維持在90/60 mmHg。今年十二月下旬，老太太住在急性病房，已發燒三週不退，緊急照會我上樓會診。當時是週六早上十一點半，我為她進行理學檢查，發現患者深度昏迷，血壓86/56 mmHg，心跳每分鐘126次。聽診聽到第二度舒張期雜音，心臟腫大，呈現心臟衰竭的現象，臨床診斷懷疑是細菌性心內膜炎，亟需安排心臟超音波檢查。於是我通知護士將一樓門診診間的心臟超音波儀器推了上來。
操作結果意外發現左心房腔內長了大約3x3cm軟組織，沾染在心房中膈壁上，應該是腫瘤或血栓，至於二尖瓣尖端有贅生物，懷疑是細菌滋生所引發的菌血症。我當場建議家屬轉院到聖馬爾定醫院，進行開心手術，儘早摘除腫瘤。那天我作完超音波時，已無法搭上原先預定搭乘的高鐵班車，只好改搭下一班。
患者於十二月底轉院至天主教聖馬爾定醫院加護病房，作了相當完整的檢查，最後確定是左心房粘液瘤（Myoxma），心臟外科醫師進行開心手術，摘除了腫瘤，並且以貼伏隆貼片（Telfon Patch）將心房中膈缺損處填補，手術十分順利，開刀之後，體溫下降，血壓回復正常。
三個禮拜後，患者又再度轉回陳仁德醫院的護理之家，坐著輪椅，到處閒逛。有一回在七樓長廊處相遇，還跟我打招呼：「醫師，您好！」我親切地問候她：「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她回答我：「沒有！沒有！」臉龐流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也讓我覺得十分溫馨，雖然到目前為止她還不認識我，但是所有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成長四十三 大船入港
每週二早上，我固定支援嘉義溪口鄉福松養護中心看診，長達兩年之久。每次坐上高鐵，眺望窗外嘉南平原綠油油的稻田，內心感到十分舒坦。搭上醫院六人座的公務車，會同護士長、書記，直奔福松養護中心，大約四十分鐘即可抵達目的地。福松養護中心是為了紀念鄭成功早期建設台灣的偉大功績，因而興建的廟堂，設立老年長期照護中心。全院可容納110位住民，住院率大約九成。我每週二支援看診，與住民之間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自己深深覺得「看診是修行，診間是道場。」自始自終，懷抱著一顆回饋社會的心，參與這項十分有意義的公益活動。
有一回當我們扺達福松養護中心，大夥兒穿越大廳時，發現聚集了一堆住民，全部都是坐著輪椅，圍繞在一個長方形的桌子，桌面上放置了一個長型的塑膠水槽，院方特別製作了一個紙張材質的龍船模型，十分壯觀，大約是50*30*30公分的尺寸。當主持人吹下口哨後，圍繞在水槽兩邊的住民，拼命用吸管吹氣，努力嚐試把這條紙龍船吹向終點，在七嘴八舌之中，終於吹到終點，大功告成，大夥兒鼓掌叫好，露出滿意的微笑。
我在現場目睹整個場景，前後不到十分鐘，卻造成我內心極大的震撼，同時也帶給我幾項重要的啟示。第一、無論身殘與否，只要身而為人，仍然有追求成就感的需求，以及達到目標後的喜悅；第二、群策群力才能完成任務，孤軍奮鬥很難達成目標。第三、人類是群體的動物，多多參與團隊活動，有助於減輕憂鬱症及孤獨感。第四、世界上每個人內心世界都企求「大船入港」，至於每個人心中追求的大船定義因人各異，但期盼之心卻是相同。
從此之後，我在福松養護中心看診也就更加投入。幫忙住民控制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等等危險因子，還要篩選出猝死症高危險的族群，予以投藥防治。另外住民各種的皮膚病及濕診，我都竭盡所能，逐一予以治癒。冥冥之中，我跟福松養護中心牽起一個緣份，讓我十分珍惜，上天安排我去長照機構義診，我把它當作是另一個修行。它點燃我內心深處的一盞明燈，照亮社會某個陰暗晦澀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