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醫療工作者,面對患者應該不分貴賤、毋懼權勢。尤其是在處置孤苦無依、清寒貧窮的病人,應該更加費心地照顧他們。所謂「社會邊緣人」係指遊民、貧戶、殘障人士、老弱婦孺等等身份,他們更需要我們加倍付出心血,打從心底對待,默默地幫助,解決難題。有同理心的醫療工作者,在診療過程中,對待富貴貧賤患者,應該一視同仁。
成長四十四 遲來的入院
猶記還在臺大醫院急診處的日子,每天都是擠滿著緊急求醫的重症病患,其中大約有六成是需要立即安排住院的,但是每天可以順利入院的數目卻少的可憐,大概僅有個位數。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不少患者只好被擱置在留觀病房,靜候安排入院。當時臺大醫院能夠順利入院的大約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教授特別請託的;第二種是病情非常嚴重的;第三種是病情十分罕見具有學術研究價值的。
擔任臺大內科住院醫師第三年時,必須輪值急診室的夜班,每天下午六點左右,我就會與白班的住院醫師逐一交接。那時正值秋冬交迭的季節,氣候轉為寒冷,急診室的冷氣也是超強的,所以每到半夜,感覺特別有股寒意。
當天我與同事交班的時候,發現了一位奇特的年輕患者,躲在急診室陰暗的角落裡,躺在自備的草蓆上,蓋著發黃的棉被。他的身體十分虛弱,發著高燒,全身畏冷顫抖,我問他來急診室多久了,他說:「已經兩個多月了。」當下,這幾個字引起我心頭的震撼,趕快回到護理站翻開病歷,才知道他的診斷為「亞急性心內膜炎合併心臟衰竭」,心臟超音波的檢查發現在二尖瓣及主動脈瓣各有二個細菌性贅生物,患者每天都會發燒到39℃,肝脾腫大,還有貧血、黃疸、下肢水腫,以及呼吸困難等現象。
剛好當天總住院醫師交接給我兩張空床,那是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可自行決定的。當時我毫不遲疑地開立住院許可證,親自交給這位年輕人,叮嚀他立刻辦理住院。這位年輕人身邊沒有親人,每天靠泡麵果腹,情況十分悲苦。當他接到住院許可證的那一剎那,表情十分複雜,很用力地吐出了五個字:「謝謝您!醫師!」
他是罹患了嚴重的心臟病的社會邊緣人,亟需住院。但是他完全沒有背景可依靠,在急診室等了兩個多月還住不進去,那是臺大醫院虧欠他的,我不過是當機立斷,設法還他一個公道而已。
成長四十五 血牛的輓歌
我擔任臺大醫院見習醫師的時候,認識了老張。他是長駐在臺大醫院急診室外圍,擔任私下賣血的供應者,俗稱「血牛」。民國60年代捐血中心供血量常面臨匱乏窘境,所以每家大醫院急診室外圍,都有好幾位血牛,私下負責緊急供血。在我記憶當中,臺大醫院急診室外面有幾個機車棚,機車棚旁邊有個小吃飲料店,他們三二成群會待在飲料店內,打撲克牌待命。一旦急診室來了重大車禍或緊急創傷患者,亟需大量輸血時,外科值班醫師就會聯絡他們,等到家屬簽字同意之後,血牛就會立即現場輸血。
老張從事血牛的工作,前後長達十數年,一直到我擔任臺大內科第二年住院醫師時,老張終於病倒了,住入心臟內科病房。老張身高180公分,體重85公斤,臉色極為蒼白,血色素數值降低至6.0 gm/dl,呼吸急促,無法平躺睡覺,罹患端坐式呼吸。在肺部兩側基底部,聽診發現有濕性囉音,胸部X光片呈現中度心臟擴大,以及肺水腫現象,臨床診斷為鬱血性心臟衰竭,潛在性原因為嚴重性缺鐵性貧血,導致代償性心搏輸出量過高所引發。於是我們為他施打利尿劑、毛地黃,並安排濃縮紅血球製劑,以及每週鐵劑靜脈注射,經過二星期的治療之後,老張病情大為改善,漸漸能下床走動。整個住院期間長達四週,才辦理出院手續。
老張是個有著二十幾年菸齡的老菸槍,飲食方面很重口味,喜歡吃肥豬肉及蹄膀,平日生活作息巔倒,夜晚工作,白天睡覺,再加上不值班時,喜歡喝酒應酬或熬夜打牌,一輩子辛辛苦苦所賺的血汗錢,就這樣揮霍光了。
出院之際,我還勸他是否應該改行,找個比較輕鬆悠閒的工作,老張面帶苦笑地回答我:「那麼爛的身體,還有誰要我?家中還有兩個小孩要養,只好繼續賣血,除此之外已無其他選擇!」出院後一個禮拜,老張又回到急診室重操舊業;半年後的某天,他忽然在家中暴斃,過世後全家生計堪憂更顯淒涼。
成長四十六 候診大廳的長期遊民
民國78年5月25日,我於省立新竹醫院就任院長一職,隔日我便開始查訪各病房及巡視門診。經過一個禮拜的觀察,我發現每晚十一點左右就會出現一位特定的遊民,在醫院門診候診區的某個角落裡打地鋪,睡到隔日早上六點左右才打包離去。經過側面打聽,我得知他是一位外省籍的單身漢,一貧如洗,全身家當只有一個行軍包。醫院的保全人員數次將他驅離,但是隔了幾天,他又跑回來了,如此一來一往,也有兩年多。
因為他沒有固定沐浴盥洗,所以身上有股濃厚的異味,再加上披頭散髮,外型十分邋遢,大家也都不願接近他。但是他很守規矩,上班作息時間之前,他都會自行離開醫院,並沒有影響到醫院的作業,只是醫院的門面上稍稍有礙觀瞻而已。我每天早上七點會抵達省新正門口,偶爾適逢他準備打包離去,他都會向我行個軍禮,大聲說:「院長好!」我也跟他揮手致意。
我聽副院長報告,夜班護士看他可憐,私底下會送個便當給他吃。偶爾,他也會在晨間門診掛號處幫忙維持秩序,彼此維持一個良好的互動關係。有一回我看他坐在候診區不斷呻吟,上前加以探視,這才發現這位遊民罹患深部靜脈栓塞,下肢腫脹潰爛,不忍他情況惡化,我便私下開立了一個月的口服藥物,勸他定期服用。半年後的某個寒冬,清晨五點,醫院清潔工友在候診區的轉角處發現他全身冰冷、四肢僵硬的平躺著,應早已斷氣多時。醫護人員只好將他搬移至太平間,並通報檢方。
事後有些同事向我反映,他是因為長期施打毒品,引發靜脈栓塞,最後導致心臟衰竭而死亡。隨著這位遊民離開人世,隔日的省新門診候診區再度恢復往日的乾淨清爽,而我的內心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就好像失去了一位老朋友。
成長四十七 牢房的囚犯
民國85年9月23日,就在我寢室的對面,一位土城看守所的年輕人,三更半夜突然間胸部疼痛,大聲哀嚎,被主管發現,緊急用擔架扛到醫護室,急救不到半小時,便宣告不治。醫務室值班醫師打電話上來,告知主管這位年輕人已經回天乏術,於是主管就把寢室門口的號碼牌拆下來。當時大家都從牢房的小窗口中目睹整個過程,慨嘆人世間的無常。結果,沒想到這位仁兄不到半小時忽然甦醒過來,嚇得醫護人員直呼奇蹟。隔天早上,他便大搖大擺地走回寢室。一個禮拜後,他被調到文書室工作,又恢復往日的體力與笑容。
有一回他遇到我,問我說:「我是不是代碼1915的王先生?」我說:「是的。」他說:「全牢房幾乎每一個人都有看過我分送的心靈書籍,少說也有四、五十本,這也算是一種功德。」
是啊!其實,人生本來就是這麼回事,無論自己身處多麼險惡的環境中,還是要樂於與他人分享自己僅剩的一些資源。總之,在這世界上最昏暗的角落哩,仍然閃爍著人性善良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