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十多年的加護醫學，參與無數次的急救工作，深深覺得生死之間猶如一線之隔。生命的離去，竟然如此的迅速、無聲無息；而生命的復甦，更令人覺得十分可貴與嚴肅。拯救奄奄一息的重症病患，正如同站在懸崖峭壁上，奮力拖吊陷在深谷中掙扎的傷兵，卻是如此沉重與艱辛！我期許自己，對於任何危急之病患，均全力救治直到最後一口氣為止。
成長十九 永不斷滅的希望
四十年前我在臺大醫院內科擔任第二年住院醫師，駐診在內科加護病房，記得當天是禮拜三的早上，大約10點左右，我突然接到急診室的緊急電話，通知有位18歲左右的少女，需立即住院，而且已經電擊11次，依然呈現心室性跳動過速，情況十分危及。 當我剛剛放下電話，患者已經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直接衝入加護病房。當患者搬運到加護病房的床上時，我發現床邊監視器仍然呈現心室性跳動過速，我馬上指示施行高劑量的心臟電擊術，經過連續三次電擊之後，心跳又再度回復正常。在整個急救過程當中，患者呈現抽搐、昏迷、四肢發紺、手腳冰冷、呼吸中止等等現象。她的母親淚流滿面地向我請求：「醫師！拜託你全力搶救她，千萬不要放棄！」在電擊處置之後， 我們立刻為她插管，並安裝人工呼吸器，使用高濃度的氧氣，並插入中心靜脈導管，施打抗心律不整的針劑，在長達兩個多鐘頭的急救之後，我們終於從鬼門關把這位少女搶救回來。 原來這位少女是在台北市衡陽街某補習班上課，當天早上九點多，她忽然從座位上倒了下去， 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當時補習班的老師十分機警，立即為她施行人工復甦術，並通知119，迅速把她送到臺大醫院急診室，在這次十多分鐘運送的過程中，這位老師仍然盡心盡力地為她施行人工復甦術，自始至終從未間斷，這種負責任的態度令人敬佩。
這位少女在臺大加護病房住了一個多月，前面二十幾天都是呈現深度昏迷的現象，合併四肢癱瘓，對於外界的刺激全無反應，臨床預後非常不樂觀，在醫學上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缺氧性腦部病變」，患者很可能會轉變成植物人。
二個月之後，有一天我經過中央走廊，突然遇到一位少女坐在輪椅上，後方有位中年婦女陪伴著，她突然揮揮手，向我打招呼：「王醫師！您好！」我仔細一看，原來是那位深度昏迷的少女，目前大部分已經康復，正在接受復健治療。她的母親還當著我的面說道：「我們母女倆感激您一輩子! 」
成長二十 急性心肌炎
28歲男性，是一家鐵工廠老闆，一週前罹患感冒、發燒、咳嗽、流鼻涕，患者不引以為意，僅僅買些成藥服用，數日之後開始覺得胸悶、心悸、呼吸困難，曾經到診所打針、吊吊點滴，結果呼吸愈來愈喘，最後咳出來的痰塊，出現粉紅色泡沫狀的血絲，患者因嚴重喘息困難，由臺大急診處轉入內科加護病房。 患者入院時，無法平躺，呈現明顯地端坐呼吸、四肢發紺、嘴唇發紫、呼吸急促，聽診時發現廣泛性濕性囉音，照完X光片，證實為急性肺水腫。心電圖更是多采多姿，從右束枝傳導阻滯，轉變成左束枝傳導阻滯，又合併心室內傳導阻滯。心臟的節律也變來變去，從竇性節律變成心房顫動，又轉變成房室結節律，臨床診斷為急性心肌炎，引發急性肺水腫。
當天晚上馬上為患者緊急插管，使用呼氣終端正壓呼吸器，同時給予高濃度的氧氣，並施打大量的利尿劑、類固醇，同時還給予口服的阿斯匹靈，急救了一個晚上，患者才脫離險境。隔天早上，我們將整個病情告知患者太太，發現她身上還背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患者太太淚流滿面，哭訴著嬰兒還很小，工廠還有十多名員工的生計要負責，她先生絕對不能倒下去，懇請我們全力搶救他 。
經過整整兩個禮拜與病魔纏鬥，患者終於逐步地脫離人工呼吸器，血氧飽和度也逐漸提升，心臟節律也日趨穩定。回想急救的那天晚上，醫護團隊徹夜未眠，全力搶救，終於成功。除了救回一條寶貴的生命，也挽救了一個家庭。兩個月之後，患者帶著她的老婆以及九個月大的嬰兒，到我家裡拜訪，表達他們全家衷心的感謝。我發現他老婆又懷孕了，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算起來是一家四口，整家人能重返美滿幸福的家庭，而我是那幕後的推手！
成長二十一 悲慘人生
42歲的洪太太，從發病到現在已長達六年，進出臺大醫院加護病房共計八次，其中有四次是仰賴人工呼吸器。洪太太原本家境富裕，但因罹患重肌無力症，醫藥費用龐大，所有積蓄都花光光，還賣掉兩棟樓房，目前已是家徒四壁，處境艱困，十分令人同情。洪太太剛發病時，經常在下午四、五點感到疲倦，下肢無力，全身倦怠，不想講話。剛開始看遍名醫，都查不出疾病的原因，最後還是臺大神經科教授幫她診斷出來。雖然長期服用醫師開立的藥物（Neostigmine），但是僅僅減輕四肢無力的現象。
第二年患者開始出現複視，眼瞼下垂，吞嚥困難，咀嚼障礙。每天到了中午都感覺眼睛張不開來，看東西都會呈現兩個影子，洪太太體認到病情正在加重。更不幸地是，第三年患者經常罹患下呼吸道感染，呼吸困難，用力之後喘息十分費勁，醫師告訴她病情已擴大，牽涉到胸腔肌肉的癱瘓。有一年中秋節前夕，因痰塊卡住，咳不出來，合併肺炎高燒，只好住進臺大內科加護病房，長達兩個月。
從此以後，她就變成內科加護病房的常客，每位醫護人員沒有不認識她的，也因為長期四肢肌肉無力，嚴重肌肉萎縮，所以她連坐輪椅的力量也都沒有，只好整天臥床休息，需仰賴他人照顧生活起居。
最後一次發作，病情最為嚴重，呼吸衰竭幾乎導致呼吸中止，插管之後，連續使用呼吸器長達兩個月，最後只好決定接受氣管切開術，以利氣道之暢通，每次抽痰的過程，患者會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眶裏流出淚珠，雙手微微顫抖。每次灌食都要仰賴鼻胃管，排尿要靠導尿管，營養補充需要靠中心靜脈導管，肛門處還插了肛管，幫助腸道排氣，全身一共插了八條管路，真是不成人樣。
我凝視著躺在加護病房第一床長達三個多月的洪太太，正在生死交關的緊要關頭與死神搏鬥，她的老公已經和她辦妥離婚，家中還有八歲及六歲大的兩個女兒，等待她撫養，像這樣悲慘的人生，我實在愛莫能助，最後我搖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聳聳肩膀，快速地離開加護病房。
成長二十二 九命怪貓
26歲男性患者，從事土木水泥工，有一次在施工時，不幸從八樓摔下來，幸好地面上有垃圾雜物箱擋住，居然沒有什麼大礙，神智依然清醒，脊椎並未受傷，僅僅是右腳掌趾骨發生開放性骨折，送到臺大醫院急診室，當時骨科醫師決定緊急開刀，為他打上鋼釘，再敷上石膏，整個手術進行了四個小時，大體上還算順利。當班的麻醉科醫師使用氟烷（Halothane），為他進行全身麻醉。手術後第三天發現患者出現黃疸，小便呈現茶色，體溫38.2℃，輕度發燒，生化抽血檢查發現肝臟指數（GOT & GPT）高達一千多，臨床上懷疑是麻醉藥物所引發的中毒性肝炎，這是患者特殊體質對藥物過敏而導致，發生機率大概是萬分之一，臨床表徵與病毒性肝炎大致相同。按照支持性療法的原則，我們給予患者大量點滴輸液，包括胺基酸及代用血漿，補充白蛋白，另外開立口服保肝利胆的藥物，並要求病患絕對臥床休息。經過四周的休養，患者黃疸減退，肝功能指數已降至一百多，肝臟修復情況令人滿意。
就在這個時候，患者右腳掌傷口發生細菌性感染，有化膿性滲出物流出來，體溫又上升至39℃，於是我們為他施打第二代環孢黴素以及健他黴素，連續施打了二週之後，更不幸地患者發生尿量驟減，全身水腫，尿毒素（BUN）由原本15 mg/dl上升至125 mg/dl，肌酸酐（Cr）由原先1.2 mg/dl上升至11.5 mg/dl，腎臟科醫師認定是抗生素引發的急性腎臟衰竭。患者真的是倒楣到了極點，最後只好安排緊急血液透析，每兩天為他洗腎一次，前後總共洗了五次，最後患者腎功能再度恢復正常，小便又大量排出，終於渡過這漫長風暴。
這位患者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個月，醫護人員也都見證了他生命的堅韌與堅強的意志力，所以私下給他取個外號，叫做九命怪貓，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全體醫護人員也都祝福他，珍惜這條從鬼門關撿回來的性命，好好作人，回饋社會。
成長二十三 一家五口
50多歲的男性患者，是由急診室轉入加護病房，住院時血壓為90/60 mmHg，心跳只有四十幾下，主訴胸痛、胸悶、冒冷汗、呼吸困難、四肢冰冷及休克，臨床診斷為急性下壁心肌梗塞，合併完全性房室結傳導阻滯，患者意識不清，呈現昏迷現象。當時情況緊急，立刻將患者送到心導管室，準備安裝人工節律器，當患者搬運至心導管的診察桌時，患者的妻子淚流滿面，緊握我的雙手，不斷向我哀求：「王醫師！拜託！拜託！請盡全力搶救他！我們一家五口全靠他來維持生活。」當時在旁陪同這位婦人的家屬就是三個驚慌失措的幼童。
身為心肌梗塞患者的主治醫師，深感急救責任之重大，從晚上十一點開始進行手術，一直到半夜二點才完成人工節律器的安裝，患者心跳已經可以提升到每分鐘七十次左右。在急救過程中，還發生多巴明（Dopamine）點滴輸液器聯接頭的鬆脫，導致血壓下滑，幸好很快發現，及時予以矯正。清晨三點多患者送回加護病房觀察，後來這位患者在加護病房住了將近一個月，病情逐漸好轉，在住院第二十二天，心臟節律再度恢復正常，從此毋需仰賴人工節律器。
事隔五年之後，有一天有位歐巴桑匆忙地闖入我在臺大看病的診間，她面帶微笑地向我問候：「王主任！你還記得我嗎？我就是患者老黃的太太，目前我在臺大內科病房擔任清潔工友，打聽到你今天要來臺大看診，特別專程趕來謝你的！老黃他目前一切安好，感激你救了他一命，也救了我們全家。」
這位歐巴桑面露愉快的笑容，隨手提著一籃水果答謝，雖然我再三婉拒，依然無法阻擋她的盛情，最後我只好勉強接受。她那燦爛的笑容，彷彿代表著她們全家人的快樂，以及為她老公的痊癒歡喜，我衷心地祝福她們闔家平安，幸福美滿。
成長二十四 紅顏薄命 （一）
蓁小姐在家中臥室進行割腕自殺，幸好及時被親友發現，她陷入深度昏迷，並躺在血泊之中。家屬立即通知 119，轉送臺大醫院急診室。當時我擔任臺大醫院第二年住院醫師，正好在急診室值小夜班，119救護車送來這位年輕貌美的女性病患，臉色蒼白，四肢冰冷，是典型的外傷出血型休克，經由外科醫師全體動員，安排大量輸血及點滴輸液，血壓勉強維持在94/60 mmHg。後來照會整形外科醫師堅持緊急開刀，進行血管微創手術，把切斷的血管、肌腱、神經全都接回來，幸虧整形外科醫師醫術高超、搶救得宜，方能讓病患平安脫險。從病房歐巴桑的側面消息得知，蓁小姐是一位有名的模特兒，家世背景很好，身材臉蛋極佳，不幸愛上某位有婦之夫的經紀人，男方主動提出分手，女方卻不願意，雙方激烈爭吵，女方憤而割腕自殺。
一年之後我調到6C病房，又碰到蓁小姐住院，她服用高達一百粒的紅中藥物（Seconal），進行二度自殺。還好家人警覺性高，緊急將她送到臺大急診室，經過醫護人員置放胃管、緊急洗胃，施行大量點滴輸液灌注，患者依然昏迷不醒。照會腎臟科醫師，他們建議盡早施行人工血液透析，盡速把藥物排出體外。
三天之後 ，患者逐漸甦醒過來，清醒之後，立即由加護病房轉至6C病房。這次我照顧她時間比較長，每次當我查房時，我會凝視她的眼神，發現她長得十分清秀可愛，但是沉默寡言、表情哀怨、心有千千結，年紀才25歲，卻深陷感情糾紛的死胡同，數度在鬼門關前徘徊，目前已經是個歷盡滄桑的老菸槍了。身為她的臨床醫師，除了會安排她會診精神科的專家之外，其他方面，我卻一籌莫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