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臺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長達三年半,很幸運地接受魔鬼訓練營般的嚴格訓練,也很幸運地能照顧到全國各地轉來的疑難雜症,再加上大約有二十位醫界內科權威,毫不保留傾囊相授,這才造就了我內科的功底,也奠定我在醫界順利發展。雖然,曾經遭受到部分臺大內部派系的排擠,差點被逐出門牆,但是我還是一直抱著感恩的心情,開拓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從未放棄自己的理想,締造一個醫學中心。


成長十一  當頭棒喝

臺大實習醫師一年有兩個禮拜的休假,我就是利用那一年的第一、二個禮拜結婚,當我剛辦完婚事,喜氣洋洋,興高采烈地到內科4E病房報到,4E病房是專門收納血癌及其他癌症患者,當時的總醫師對於下屬醫師管教十分嚴格。我報到的第一天,游總醫師就給我下馬威,他知道我在學生時代擔任過代聯會主席,也聽說我剛結婚,提醒我在4E病房要好自為之。
 
一開始他只分配一位病患給我,是一名30多歲男性,罹患急性髓質性血癌(AML),游總醫師要求我三天之內寫一份住院摘要,給他修改,內容包括病史、理學檢查、常規檢驗、血液抹片等等。當時我認為這個任務十分輕鬆,隔天就把這位患者三張住院摘要交出,結果這位總醫師搖搖頭,拿出紅筆畫個大叉叉,表示不及格,必須重寫,還對我嗆聲,說我英文文法太爛,旁人看了會笑。當時我內心火冒三丈,真想用三字經罵他!
 
接下來又連續被退回五次,到了第六天,這位總醫師終於出手了,他很慎重地表示願意親自來教導我,接下來第一天教我看血液抹片,第二天教我看尿液、糞便之鏡檢判讀,第三天教我看骨髓病理切片,第四天他教我各式各樣白血病末梢血液變化之診斷。第五天他教我如何詢問病史,第六天他教我如何進行理學檢查,第七天我終於完成一份十分詳細而且完整的病歷摘要,前後共計九頁。至此,他才表示我已經及格了,前後一晃就是兩個禮拜,只為了照顧一位病患。
 
在我醫師生涯當中,我最感激的就是這位游總醫師。學醫生涯正如同學武功,一開始他就十分嚴格地教我如何蹲馬步,如何運氣、如何出拳、如何劈腿,從各種基本動作,要求我這位初生之犢做到盡善盡美,並且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奠定我一生懸壺濟世的基礎。人生所謂的貴人,就是讓你刻骨銘心、讓你跪下去人的人。我永遠念他,永遠感激他 !


成長十二  巴格野魯

血液科劉教授每週四下午查房。每次他來巡視病房時,大家都很緊張,因為他要求的水準很高,所以每位患者病歷記載的內容、物理檢查結果、X光片資料等等都要準備齊全,否則會遭到劉教授毫不留情地指責。
 
彭教授是發明血液抹片染色方法的創始人,當他查房為每位病患進行理學檢查時,非常仔細,鉅細靡遺。他會逐一地在病歷上描繪人體解剖學構造圖,對於臟器的腫大以及淋巴結的大小,都會拿量尺測量,然後詳實地記錄於病歷之中。他檢查病患過程十分嚴謹,深受大家敬重。
 
某個禮拜四下午,彭教授率領助理教授,主治醫生、總醫師等,共計五人浩浩盪盪地前來查房。他本人容光煥發,穿著整燙過、十分挺直的教授白袍,逐一探視四東病房的病患,大概花了三個鐘頭左右,查房才結束。我記得最後一位是罹患惡性淋巴癌的年輕患者,正在接受第二期的化學療法,當時我在他頸部及下顎處各摸到一個淋巴結,大小約為2x2公分左右,當劉教授即將離開之際,我特別請他回頭,再為這位病患進行一次觸診,檢查完畢,劉教授搖搖頭,張大眼睛,向我大聲辱罵:「巴格野魯!根本摸不到。」然後很憤怒地把病歷摔出門外,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病房。
 
大庭廣眾之下,我遭受大牌教授辱罵,感到十分尷尬,當時我只是為了要求證患者頸部所觸摸到的硬塊到底是淋巴結,還是周邊軟組織,動機單純,而劉教授可能認為我這位年輕的醫師向他的權威挑釁,當場惱羞成怒。
 
「巴格野魯」這四個字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我認為身為醫學中心的教授,除了本身堅實的專業背景外,更重要的是,對待學生有教無類、和藹可親的態度,如同和風旭日,值得大家尊敬與懷念。


成長十三  大牌教授

64歲的老太太,是某位資深立委的夫人,罹患嚴重的冠狀動脈疾病,三條血管都已阻塞了80%以上,兩側心室擴大,左心室射出指數(E.F.)僅剩40%,臨床上出現明顯的心臟衰竭症狀其嚴重度的等級為Ⅲc,平常都是接受某位大牌教授的藥物治療。在國慶日前夕,突然在浴室中昏倒,被送到本院內科加護病房住院。 患者入院時血壓只有60/40 mmHg,心跳每分鐘130次,全身冰冷,手指甲發紺,幾乎沒有任何排尿,雙眼呆滯,意識膽妄,呼吸急促,呈現心因性休克。
 
國慶日當天剛好是我值班,交班之際,同事們還特別提醒我,這位VIP病患的用藥要特別小心,最好事先請示教授,並告知病情之變化。 正式接班完畢,已是早上九點鐘,趕快打個電話向該教授報告患者最新病情,並且強調血壓很低,收縮壓只有60-70 mmHg。當時在電話中該教授指示我 : 除了原先點滴輸液中已加入Dopamine昇壓劑之外,再加上Levophed昇壓劑,兩種藥物同時使用。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患者血壓再度驟降,意識呈現深度昏迷,已經為她施行插管,並且接上人工呼吸器,於是我再度打電話給該教授,告知患者病情惡化,當時該教授又指示我再加上第三種急救藥Bosmin,一次加五支於點滴輸液中,該教授還表示因為今天國慶日,臺大醫院附近交通管制,所以他不克前往探視。
 
到了半夜兩點,患者心跳節律呈現心室性速脈(V.T.),床邊監視器發生警報,護士小姐驚叫急救,於是我們立即趕到床邊,為她施行體外心臟電擊,急救前後長達兩個鐘頭,心跳依然呈現休止狀態,清晨四點,醫師宣佈患者死亡。
 
禮拜一早上八點,該教授主持晨間會報時,對於老太太的死亡,大為光火,痛斥醫護人員不盡責,用藥不適當,急救過程未先通報。當時我耐心地等他發完脾氣後,舉手起立發言,我義正辭嚴地表明三點,第一,急救用藥完全是遵照該教授的電話指示,第二,醫護人員整晚未歇,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心力。第三,該教授剛從美國學成歸來,修養欠佳,一味推卸責任,含血噴人,令人心寒。我清楚的表達這些意見之後,轉身奪門而出,憤怒地離開加護病房。


成長十四  刻苦銘心

禮拜六下午我在臺大內科加護病房值班,當時我已經是第三年住院醫師,有位65歲攝護腺癌末期患者,住在加護病房第八床,意識深度昏迷,癌細胞已蔓延至肺部、腦部、肝臟及骨骼,臨床上呈現多器官衰竭。突然間患者呼吸中止合併心跳中止,於是我們立即為他進行人工復甦術急救。
 
患者有位兒子是北市開業醫師,接到醫護人員發出的病危通知,立刻電話告知加護病房某某主任,這位主任氣急敗壞地趕到現場時,我們已急救了半小時。當時我正在努力地壓縮著患者的心前區,護士搭配著我的節律,壓縮呼吸充氣囊,另位護士從靜脈處注射Bosmin,急救過程十分緊湊順暢。
 
這位大牌主任在家屬簇擁之下,眾目睽睽地大聲斥責我:「你到底會不會急救?走開!走開!我作給你看!」當時我被他罵得臭頭,只好摸摸鼻子離開,跑到其他病床探視病人。主任繼續急救三十分鐘,接上人工呼吸器,再加上心臟內注射Bosmin二次,依然是回天乏術,宣告不治。半年後,臺大內科總醫師內部甄選,我以一票之差名落孫山,被高層派遣到沙烏地阿拉伯霍埠醫院服務一年;返國後,回到省立台北醫院擔任加護病房主任,前後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完成英文著作「加護醫學概要」,並且在《美國心臟學院院士期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Cardiology》,簡稱JACC),發表台灣首篇心臟醫學研究論文。
 
有一回我特別選在下午六點半左右,在台大ICU對面咖啡屋喝咖啡,靜待這位主任經過,當他蒞臨加護病房門口時,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帶著我出版的書籍以及發表的論文,親自送到他手上,並且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請他多多指教批評。
 
當我離開臺大醫院中央走廊時,回頭遙望著大牌教授,他佇立在加護病房長達半小時之久,雙手捧者我的書籍及論文,臉色凝重地翻閱著其中的內容,最後他仰天長嘆,步履蹣跚地走進加護病房。


成長十五  我的恩師(一)

連教授是我在醫學院五年級的個別導師,常邀請我們幾位學生到他家中作客談心。曾提到結婚時,經濟狀況十分窘困,住在牛棚旁的農村民宿裡;談到他在美國某醫學中心接受心導管培訓,前面三個月是鴨子聽雷,後三個月才漸入佳境。連教授言談幽默風趣,讓人如沐春風、回味無窮。
 
有一回連教授到5西病房查房,剛好巡視到一位風濕性心臟病女性患者,她罹患二尖瓣狹窄合併主動脈瓣及三尖瓣閉鎖不全,當連教授正在示範聽診教學時,見習醫師大排長龍,排隊搶著要學聽診,他認真教學的態度,贏得年輕學子的佩服與尊敬。從他身上,我學習到理學檢查的精髓,引發了我對心臟科強烈的興趣,也深深地影響到我日後投入心臟醫學的行列。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第三年住院醫師時,夜晚九點去拜訪連教授,師生兩人促膝長談,連教授回顧他的一生,嚐盡各種排擠與打壓,而他都是抱持著廣結善緣的原則,副教授熬了十三年,最後才順利升任教授。當時他贈予我一句名言:「人生的路要愈走愈寬,不要愈走愈窄。」
 
在我即將赴沙國霍埠醫院服務前,我在臺大醫院心導管室,接受為期半年的特種訓練,我記得當時連教授親自帶著我上手術桌,教導我如何將動脈血管剝離出來,如何將心導管順利地安置進入血管,如何抽取血液抽樣等等。連教授告訴我,我是他最後一個嫡傳弟子。
 
一年之後,我被調派到省北,擔任該院的加護病房主任,我和連教授攜手合作,研究人類死亡前電氣生理學之變化,經過二年半的時間,終於發表了全球首篇的研究論文,登載在《美國心臟學院院士期刊》(JACC)。
 
六年半之後,我被上級提拔為省新院長,連教授知道這個好消息,從花蓮抱了一塊玉石回來,親自贈送給我,上面刻著八個字:「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他還告誡我一句話:「只有狀元的徒弟,沒有狀元的老師。」當時我內心十分感動,深深地覺得:有這樣的老師,真是我一輩子的福氣!
 

成長十六  重大挫敗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名列前茅,幾乎都是全校前三名,考上臺大醫科,大一與大二也都是拿書卷獎,在求學階段從來沒有遭遇過失敗。臺大醫學院畢業,服完軍醫預備役後,順利進入臺大內科擔任住院醫師,從此開啟了正式的醫師生涯。

第一年住院醫師評比,我還當選為內科最優秀住院醫師;第二年住院醫師時期,我曾經與某大牌教授發生口角衝突;第三年住院醫師下半年,我抽籤派駐到病理科服務,長達半年之久。當內科總醫師遴選的時刻來臨,臺大內科部副教授及教授全體出動,踴躍參與投票。投票的方式很簡單,由科內教授與副教授進行投票,圈選第一名的候選人,積分為一點,圈選第七名的候選人,積分為七點,點數累積愈少,名次排在越前面。當時有七位候選人,只選出四位,選擇結果我名落孫山,名列第五名,與入選的第四名僅差一點,就這麼一點的差距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選舉結束時,我的藥商好友匆忙趕來告知:「王醫師,你落選了!」當時,我正在病理解剖室,雙手帶著消毒手套,正在檢視一個子宮切除後的檢體,當我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般,嚐到人生首次失敗的苦果。當時我眼眶泛紅,流下幾滴苦澀的眼淚,於是我這位好友陪伴著我,到臺大地下室喝杯藍山咖啡,消解我心中的鬱悶。

選舉結果出來的一個月之後,臺大醫院楊思標院長召見我,希望派遣我到沙國霍埠醫院服務,職務依然是臺大醫院內科總醫師,出國之前有半年培訓期,我可以選擇任何一位教授,學習多種次專科的技能。於是在這六個月期間,我跟隨王德宏教授學習胃鏡以及經內視鏡膽道胰臟攝影術,另外,我還追隨連文彬教授學習心導管以及冠狀動脈攝影術,在臺大醫院內科歷史上,很少人能夠同時橫跨兩大次專科領域,我算是幸運的。

遠赴沙國服務前夕,在臺大醫院檢驗科大樓電梯處,遇到血液科王秋華教授,她還拍拍我的肩膀,面對微笑地安慰我,:「不管投票的結果如何,在我心目當中,你永遠是最棒的住院醫師!」當我離開臺大醫院後,這句話永遠映照在我心底,成為我孤軍奮鬥的原動力。


成長十七  我的恩師(二)

臺大內科第三年住院醫師結束,競選時以一票之差與內科總醫師的位置擦身而過。緊接著臺大醫院院長楊思標教授指派我去沙烏地阿拉伯霍埠醫院服務,並可先留在臺大內科代訓(fellow)半年,我可以選擇追隨哪位教授,學習專業技能及功夫。
 
我記得當時及時伸出援手的,就是胃腸內科王德宏教授。他率先表示願意收容我留在胃鏡室,作為暫時棲身之地。我在胃鏡室整整窩了半年,追隨王德宏教授學習胃鏡、膽道胰管攝影術(ERCP),跟隨王正一教授及吳啟華醫師學習大腸鏡。王教授對於各地來的代訓醫師,特別重視一對一的教學,他教學認真,深入淺出,除了腸胃科的專業素養,他還經常跟我討論臺大醫院的沉痾老病,對於煩雜的院務,他經常有高瞻遠矚的看法;王教授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斷地提拔年輕醫師,不遺餘力。
 
我開始學習胃鏡的前二十個病例,就是由王教授親自操作,而我拿著一個教學鏡目,連接到胃鏡上,當時還沒有電子內視鏡,所以整個教學的過程十分辛苦,王教授親自教導我的病例,大約有一百個,之後我們就被允許進行獨立操作,但是最後的診斷,仍需老師們鑑定後,胃鏡方可拔除。
 
事隔三個月之後,某個上午胃鏡室剛好有位膽道結石患者,需要作膽道胰管攝影術,王教授就叫我嘗試操作,我不到半小時就順利完成,當時王教授大為驚訝,從此之後,高難度的膽道胰管攝影後全都由許金川醫師及我輪流操作。有一段時間剛好王正一教授出國二週,代理的吳啟華教授放手讓我親自操作大腸鏡,前後一共作了六例,這在當時而言,是史無前例。
 
在胃鏡室培訓半年時期,是我在臺大醫院最快樂的日子。每週總會選一個中午,師徒一行四人到公園路附近吃牛肉麵,師生之間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王德宏教授在我落魄的時期收容我,讓我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並且全心全力栽培我,奠定我往後腸胃內科的基石,在我心目當中,他具備了長者的風範,更持著大師的氣度。


成長十八  醫師中的醫師

我的內科學根基源自四位大師級的恩師,包括心臟科連文彬教授、腸胃科王德宏教授、胸腔科陸坤泰教授、病理科候書文教授。在臺大醫院接受三年半住院醫師嚴格的訓練,再加上沙烏地阿拉伯霍埠醫院歷經一年總醫師的磨練,成就了我內科醫學的底蘊。當時在臺大醫院的年輕醫師而言,同時會操作心導管、冠狀動脈攝影術、胃鏡、大腸鏡、氣管鏡、腹腔鏡、逆行性膽道攝影術、肝臟切片等等侵入性檢查項目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大概只有我一位。我也十分的幸運,得到幾位恩師特別的傾囊相授,學得一身好本領。上天就是要我深入基層,回饋社會,好好照顧病患。
 
在臺大醫院三年半住院醫師生涯中,我們必須在十四個次專科病房接受輪調訓練,包括心臟內科、腸胃內科、胸腔內科、神經內科、內分泌科、新陳代謝科、血液腫瘤科、老年醫學科、腎臟內科、感染科、肝膽內科、風濕免疫科、加護醫學、急診醫學等等,幾乎是每兩天就要值班一次,平常照顧的患者都是各地轉診過來的疑難重症病。每位住院醫師的功力仰賴於教授的查房、師長的教誨、同事的切磋,以及個人臨床經驗的累積。
 
我很幸運在住院醫師訓練過程中,接納許多優秀老師及前輩的教誨,他們美好的風範也逐漸融入我行醫的核心價值觀。醫生以搶救患者的生命為終身的職志,我還認為醫師就好比病患最親密與最值得信賴的朋友,應該運用一切可能的資源,幫助病患解決診療上的問題。另外,醫師也應該扮演老師的角色,教育病患,並且進行全方位的健康管理。更甚者,醫師還應該扮演神父的角色,耐心地聆聽病患的傾訴,竭盡心力撫慰病患心靈的創傷。「醫師、朋友、老師、神父」是四種不同的角色,也是我一輩子懸壺濟世對自我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