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有一次陪伴父親一起吃晚餐,父親語重心長交代我:「小七啊!母親久臥病榻,深受病痛折磨,況且我們家族成員眾多,你們八個兄弟之中,總要有一位學醫。而你的成績不錯,是不是可以考慮選擇丙組,將來當個醫師,懸壺濟世,造福人群。今後無論你遭遇任何挫折,都不必看人臉色,一輩子不求人。」

 

成長一  大專聯考

父親每次吃晚餐,都會喝上幾小杯的白蘭地,慢慢地品嚐。我記得高二下學期,有一回陪父親吃晚飯,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小七啊!母親久臥病榻,深受病痛折磨,我們家族成員眾多,八個兄弟中總要有一位唸醫,而你成績不錯,是不是可以考慮選擇丙組,將來行醫濟世,造福人群。」當時我聆聽父親的教誨,頻頻地點頭,並向父親承諾,願意選擇報考醫學系。
 
高三上學期的某個夜晚,父親結束應酬,十一點返回家中,看見書桌上擺著我的作文簿,有一篇「我的志向」被老師評為92分,父親閱讀後大為驚嘆,並且表示我的文筆很好,當初不應該叫我唸醫,應該讓我唸法政科系。不過父親最後補上一句話:「小七,不管人生如何起起伏伏,當醫師最大的好處,就是一輩子不求人!」
 
大考的前一晚,我的心情頗為緊張,於是跑到新興戲院對面的乒乓球店打乒乓,打了兩小時,回到家中,洗個熱水澡,全部壓力都已紓解,躺到床上呼呼大睡。大專聯考當天,艷陽高照,我背個大書包,帶了一個便當以及一瓶水壺,單槍匹馬,親赴雄中考場,連續考了二天。在這二天期間只有我的六哥前來探視我,為我加油打氣。
 
聯考放榜的前一天清晨,我帶著八弟,搭乘自強號火車,前往嘉義,再搭小火車轉往阿里山賓館。隔天下午,再搭阿里山小火車下山,大約黃昏時刻回到嘉義,在火車站買了一份中國晚報號外,從放榜名單中很快地就找到我的名字,我大聲地歡呼:「臺大醫科!臺大醫科!我考上了!我考上了!」下了火車之後,我立即打電話向父親報告這個喜訊,並向父親請假三天,暢遊台北市區。
 
考上臺大醫學系,是實踐對父親的承諾,當上心臟專科醫師,是對母親的具體交待。父親在我出生的時刻,就以「復蘇」之名決定了我這輩子急救復甦的使命,再加上母親長年的病痛, 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行醫四十二年間,我對於患者的痛苦,感同身受,願盡全力幫助他們。
 

成長二  父親的眼淚

從小到大,父親在我心中,就是一位強者,無可撼動的強者。父親民國39年逃難到高雄,執業律師生涯,長達30年,含辛茹苦栽培八個兒子先後念完國立大學,還支持三個兒子出國念書。有一段期間父親借貸頗多,負擔十分沉重,但我從來沒有聽他在家裡抱怨,也從來沒有看過他哀聲嘆氣,更從未見父親哭過,他絕對不會在家人面前展露出他內心的苦悶。

母親50歲之後,因罹患腦神經衰弱及更年期病症,幾乎是每天都會有多部位的生理不適,母親到處求醫治療,可是病情卻毫無起色,而且日益嚴重。父親對於母親複雜的病症卻是愛莫能助,再加上父親幾乎每天都有飯局,吃完晚飯之後,經常打麻將,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感情逐漸疏離,偶而在麻將快要結束時,母親會怒砸煙灰缸,表示抗議與不滿。
 
每年小除夕,父親都會到鹽埕鬧區增添年貨,那一年是我念初二時期,父親特別用心,除了添購金華火腿,各式點心、糖果、松子、板鴨、烏魚子,還順便買了兩件高檔的男士襯衫,父親帶著大包小包的年貨返家,本來興致很高,可以享受天倫之樂,並打算沉浸在過年快樂的氣氛之中,不幸的是,母親當天晚上,病情發作,十分痛苦,不斷地呻吟,看到父親攜帶大包、小包的年貨回來,不禁臉色大變,突然破口大罵:「我整個人難過得快要死掉,你還有心情添購新衣?乾脆替我準備後事好了!」母親那番冷嘲熱諷的話語,父親聽完之後,回到自己房間,碰一聲把房門關上後,嚎啕大哭,躺在床上哭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直到大年初一中午才下床。父親的哭泣震驚了全家,每個人心中的惶恐達到了極點。除夕夜誦讀金剛經,也是由六哥代打,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我年紀小的時候不太了解為什麼父親哭得那麼傷心,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母親當時的幾句話深深刺痛了父親的心,無怪父親的情緒就在一瞬間崩潰,整個人生的核心價值觀破滅,萬籟俱灰,這就是父親嚎啕大哭的原因。
 

成長三  頑固型高血壓

父親從53歲開始就罹患中重度高血壓,每次量測也都是大於200毫米汞柱,可是他從來不吃藥。我五年級醫學院見習生時,曾經安排爸爸入住臺大,接受體檢。抽血結果顯示父親腎功能不全,尿毒素已輕度上升至30 mg/dl,肌酸酐已上升至2.3 mg/dl,當時照會臺大陳萬裕教授,他建議我父親務必採取低塩低油飲食,並配合多種降壓藥物的治療,並診斷為高血壓暨動脈硬化性心臟病。
           
父親返回家中,仍然是每天打牌,每晚應酬,晚飯用餐時,必定喝Hennesy XO 或者是自泡藥酒大約100cc至200cc,難怪血壓居高不下。當時我擔負的責任就是每個月幫忙拿一個月的藥物,寄回家中讓父親定期服用。在三、四種降壓藥物的組合治療下,父親的血壓仍然維持在180/100 mmHg左右,再加上藥物的副作用,例如頭暈、口乾、舌燥、倦怠、無力等等,更增加他對藥物的排斥感,所以每日服用降壓藥的順從性就更差了。
 
我擔任軍醫醫官時期,某個週末下午返家,父親在牌桌上,突然間發生右側眼睛失明,他坐在沙發上休息半個鐘頭,又繼續打牌,結果連左側眼睛也發生部分失明,緊急送到臺大眼科入院檢查,證實是視網膜中央動脈栓塞,右眼視力嚴重受損視力僅剩下0.1至0.2之間。後來家人決定搬到花園新城別墅區,希望能夠讓父親安心養病。自從他搬到山上居住,四十年來終於戒除了菸癮,平常足不出戶,運動量幾乎是零,每天唯一的樂趣就是泡泡茶,聽聽電視新聞報導。
 
當我奉派沙國霍埠醫院服務一年期間,父親經常流鼻血,每次都坐計程車到台大找我醫師止血,當時我們以為只是鼻黏膜受傷出血。等我服務期滿,返國之後,發現父親身體的情況已經不如從前,整天昏睡、厭食、噁心、尿少,意識模糊,被安排到省北入院,血壓高達240/130 mmHg,抽血檢驗尿毒素已高達120 mg/dl,肌酐酸也高達11.8 mg/dl,這才知道父親已經是尿毒症患者,流鼻血只是尿毒症的一種症狀。最後父親在臺大醫院接受第一次血液透析治療時,就發生休克與昏迷,立刻進行人工復甦術,五天以後,病逝於臺大內科加護病房。
 

成長四  父親眼中風

民國66年,我們全家搬到台北市水源路,父親經常邀請昔日好友到家中打麻將。老友定期相聚、以牌會友、聚餐小酌、寒暄問暖,氣氛十分融洽溫馨。還記得當時某個週末,我剛從花蓮軍中醫務室休假返家。      
 
那個禮拜日下午兩點,父親邀請幾個牌搭子在家中打牌,牌局進行約一個鐘頭,父親右眼突然出現好幾個黑影,連手上清一色的筒子都看不清楚。休息了五分鐘,視力稍微恢復之後,又再繼續方城之戰;進行不到十分鐘,雙眼又再度出現更多的黑影,造成兩眼視力幾乎喪失。當天下午,由於我跟朋友相約,在西門町某西餐店享用下午茶,大約下午五點半才返回家中,發現父親癱坐在沙發上,手上拿着手帕不斷擦拭眼睛,不停抱怨雙眼快看不到了;直覺不妙,於是立刻護送父親到臺大急診室。眼科醫師診斷為視網膜中央動脈栓塞,立即為父親按摩眼球,含硝酸甘油舌下含片,並且施打肝素針劑,同時安排住院治療。
 
父親住院當晚,眼科劉教授還親自蒞臨迴診,除了開立肝素皮下注射之外,還交待同步使用阿妥品靜脈注射,並且叮嚀雙眼戴上眼罩,讓當事人充分休息。經過一星期的診斷,父親左眼視力大致恢復一半,右眼視力約喪失九成。原則上看東西僅能仰賴左眼剩餘的視力,十分辛苦。出院後回到家中,父親原本喜歡的嗜好,例如閱讀書籍、欣賞平劇、打打麻將等等,大多只能放棄,生活變得十分單調乏味,心情也就更加鬱悶。事後檢討,當時台大醫院缺乏高壓氧設備,故未能及時給與最有效的治療,這也是一大憾事!
 

成長五  溫馨的毛毯

我剛從沙烏地阿拉伯回國返回台北,有將近一個月的期間,賦閒在家,暫住在花園新城的別墅,陪伴我73歲高齡父親。 當我出國期間,父親經常流鼻血,每次大量出血,都要到臺大耳鼻喉科接受診療, 這種現象大約一個月會出現一至二次。當我回國之後,發現父親十分嗜睡、倦怠,而且胃口很差,行動十分緩慢,下肢明顯水腫,尿量明顯減少。在跟父親相處的這一個月當中,他很少主動交談,大部份都是聆聽我的陳述,當我提及即將到省北報到,擔任內科主治醫師,他聽了感到很高興,可是每次初期開始微笑時,沒多久就變成哭泣的表情。
 
當時我住在花園新城的時,夜晚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有一個晚上,我只披著一件外套,躺在沙發上,倒頭就睡。到了半夜,恍惚看到一個人影,走到我的面前,拿了一床毛毯,蓋在我的身上,我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才知道是年邁體衰的父親,從我眼角的餘光中,望見父親駝背的身影、顫抖的雙手、滿頭的白髮、蹣跚的步履,讓我既感動又愧疚,不禁熱淚盈眶,久久不能平息。隔天早上,父親還主動問我身上有沒有零用錢,他從睡袍中掏出了二百五十元的美鈔給我,讓我應急使用。在他心目中,我永遠是他最疼愛的兒子。
 
一個月之後,我到省北內科報到,擔任加護病房主任,突然家中兄長來電告知,父親身體不適,血壓飆高到230/130 mmHg,於是緊急安排住入省北加護病房,抽血檢驗才知道父親已罹患尿毒症,只好轉到臺大血液透析室接受洗腎治療。 父親在第一次洗腎過程中,就發生休克、呼吸中止,立即轉入台大加護病房急救。
 
第三天夜晚十一點,我在省北值班,突然間接到臺大醫院打來的電話,告知父親再度瀕臨病危。當我匆忙地趕到臺大,父親心跳監視器已是呈現一直線。當時我跪在地上,緊握父親的右手,並在他耳邊低聲地說道:「爸爸!您安心地走吧!我會承接王家的棒子!」 在我說完這些話之後,父親闔上雙眼,十分安詳地離開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