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平凡的醫師,卻經歷許多不平凡的遭遇,在長達四十多年曲折離奇的醫師生涯中,遭逢人生的大起大落,嚐盡各種艱難困苦,但是醫學的核心價值觀「視病猶親,痌瘝在抱;全人照顧,全人醫療。」卻未有絲毫的改變。每次回想到母親被疾病折磨了十餘年,卻找不到一位可靠親切的醫師,來減輕她的痛苦,身為隨伺床禢的子女,內心是萬分地難過與愧疚。我一輩子勉勵自己「願作天下良醫,莫作名醫;深入民間疾苦,淡泊名利」這句話我終生奉為圭臬,奉行不渝。
成長六 童年時期的呵護
在我記憶當中,從小學註冊到初中月考,都是母親持續的關懷與陪伴;從發高燒到咽喉化膿,甚至於肺炎發作,都是母親細心的呵護與照顧,方得健康成長茁壯。偉大的母親!歷經兩次戰爭的逃難與政權的遷移,時代的悲劇造成母子的分離。百姓的哭泣挽不回歷史的裂隙,顛沛流離也刻劃出悲歡歲月的痕跡 。家中八個兄弟,我排行第七,是父母逃難至寶島台灣,第一個生下的寶貝兒子,深得母親寵愛。我記得我小學二年級唸完,準備要升三年級時,因搬家而必須轉學,母親還親自出馬,陪同我去大同國小,辦理轉學手續。因為我早讀一年,所以需要檢附各種證明文件,方得通過審查。手續辦理完畢,已屆臨學校降旗典禮,我們母子倆就在毛毛細雨中,參加大同國小的降旗典禮。我還舉手敬禮,向國旗表達最高敬意。
記得我唸國小四年級的某個早上,突然間下起傾盆大雨,我坐在教室裡,突然之間聽到走廊處傳來一陣陣叫吼聲:「小七! 小七! 」原來是我的母親因為找不到我的班級,只有靠大吼大叫我的乳名,希望盡快找到我,幫我送雨衣來的,竟然引起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
唸國小五年級的某個黃昏,我放學回家,母親在我更換衣服時,看到我的小腿上有三條竹藤鞭打的傷痕,母親大為震驚,訊問究竟。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挨級任導師的處罰,考試錯一題,就鞭打一下。此時此刻母親一言不發,拎著我的小手,直奔導師家中。見到導師之後,母親直接表明我們王家小孩是無需鞭打處罰的,孩子們都很乖巧,會自動自發把功課唸好。而這位導師也從善如流,從此不曾打我一下。
偉大的母親,犧牲此生,燃燒自我,成就了八個兒子。省吃儉用,勤儉持家,輔佐丈夫的事業。含辛茹苦,忍辱負重,扮演傳統婦女的角色。偉大的母親!受盡更年期的折磨,罹患嚴重的神經衰弱,造成晚年病魔纏身,萬念俱灰,一時想不開,突然間撒手離開人世間,留下子孫永難彌補的悲愴!
成長七 巴結的水餃
我的母親罹患腦神經衰弱,長達十數年,長期為病痛所折磨,包括失眠、焦慮、恐慌、胸悶、心悸、頭痛、暈眩、腹脹、噁心、厭食、口乾、舌燥、手抖、發麻、憂鬱、低潮等等症狀。 打從我唸初中時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由我陪伴母親,服侍病榻。我母親的病情三天一次小發作,五天一次大發作,她本人全身上下痛苦不堪,幾乎每天都在呻吟,造成全家雞犬不寧,家人就在北高兩市到處尋找名醫,期盼能夠治好她的疾病。母親病情較為嚴重的時期,剛好我念高中,經常因為母親病情發作,從學校被叫回家中,師長對於我家中的處境也很諒解。高中三年的起居生活,都是我照顧母親,當母親半夜如廁時,我都要親自下床攙扶,有時候母親整晚徹夜未眠,我也從頭到尾陪伴床榻,幫她按摩或搥背。
後來母親經友人介紹,認識一位醫術精湛的海總內科部主任,這位大牌名醫診治過的患者眾多,很有名氣,但是脾氣不好,尤其是我母親在就醫的過程中,敘述病情比較囉唆,往往造成醫師的不耐煩。
我還記得有一天,我母親為了要巴結這位超級大牌的名醫,特地親自下廚煮了一鍋熱騰騰的水餃,當天黃昏,我下課回家的時候,她立刻叫我陪著她,端著一個大鍋子,盛裝著三十個熱騰騰的水餃,坐著計程車,直奔對方私人診所。一路上我母親小心翼翼地扶著大鍋子,唯恐它會打翻。
到了這位主任醫師的私人診所,裡裡外外都擠滿了病患,我的母親就直接敲門闖入,面帶微笑地說道:「主任!我特地送來剛煮好的水餃,趕快趁熱吃吧!」誰知道這位大牌主任,顯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揮揮右手,大聲斥責:「出去!出去!你沒有看見我正在忙!東西拿走!」
我從門縫中看見身材略為壅腫的母親低著頭,紅著眼睛,十分靦腆地端著鍋子被趕了出來,剎那間我的淚水不禁奪框而出,並且向上天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超越這位大牌醫師,而且絕對不要變成像這樣嘴臉的名醫。這個誓言,我至今依然奉行不渝!
成長八 冰冷的月台
母親久病纏身的這十數年,家裏到處尋找大江南北的名醫,經親人介紹台北滬江醫院精神病院十分出名,就刻意安排母親前後住院了三次,但是每次出院之後,病情很快又再復發,每次住出院,都要家人親自接送陪同,勞師動眾的結果,全家都陷入愁雲慘霧之中。每次母親住院期間,家中頓時變得冷冷清清,再加上父親經常在外應酬打牌,整個家中空蕩蕩的,只剩下我跟我弟弟,我們兄弟倆也因意見不合經常發生衝突與爭吵。總之,母親不在家,家庭驟然失去重心,也就缺少了天倫之樂的氣氛。
母親北上住進滬江醫院,平均長達一個月之久,其治療內容包括服用鎮靜劑、電擊法以及胰島素注射等等。以現今醫學的觀點而言,似乎是不太合乎人道的原則,而且經由三次住院治療之後,愈醫病情愈嚴重,主要是因為母親所罹患的是精神官能症,而非一般人所謂的精神病。
我記得唸初三那一年,快要過農曆年的前幾天,全家幾乎都出動,到火車站去迎接母親的歸來,原本火車預計晚上十點半抵達高雄,可是沿途卻耽誤了半小時,火車抵達終點站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當晚寒流來襲,天氣超冷,我遙望著母親穿著厚厚的毛大衣,在父親的攙陪之下,步履蹣跚地走出了車廂,她滿臉倦容,眼神呆滯,似乎嚐了很多的苦頭,母親看見我,伸出顫抖的雙手,撫摸我的臉頰,只跟我講了一句話:「小七啊!媽媽好痛苦啊!」
在家人的陪伴下,母親終於緩慢地步出火車站的月台,我凝視著母親駝背的身影,散亂的白髮,拖曳的步伐,心中有萬般的不捨,月台上已經全無人影,寒風陣陣冷颼颼地吹過來,我打了幾個抖擻,終於拉起了夾克的拉鍊,豎起毛衣的高領,走出這個冰冷的月台。
成長九 南屏晚鐘
母親有八個男孩,老大與老二滯留大陸,並未跟隨父母逃難到台灣,老三、老四、老五一門三傑,都是臺大高材生,畢業之後,均赴美深造,老六考上成大建築系,住在成大旁邊民間宿舍,鮮少回家。父親因執業律師,夜晚經常有飯局應酬,平常都是孤零零的母親苦守家中,大部份的時間只有我陪伴著她。母親經常思念大陸的老大與老二,暗自在臥房哭泣。強烈的思鄉情懷是造成她老人家神經衰弱的肇因。全省各地的名醫都說我母親是神經衰弱,也就是醫學上所謂的精神官能症,而我母親因為遭遇種種外在環境的打擊,很不幸地得到混合性精神官能症,這種疾病十分棘手,臨床上包括廣泛性焦慮、恐慌、憂鬱、心境惡劣,以及人格障礙等等症狀,醫學上取名為Cothymia,這類病人的病情較為嚴重,而且比較不容易治療。我的母親除了罹患混合性精神官能症,還合併更年期徵候群,包括臉色潮紅、全身發熱、口乾舌躁、心悸胸悶、心情低潮、孤獨憂鬱、想要自殺等等症狀,造成主治醫師在診療上的種種困難,甚至於被誤診為精神病(Psychosis),數度住入台北市知名的精神病院,接受電療療法。
民國58年我考上臺大醫學系,大一結束時,暑假返鄉期間,剛好碰到老同學的女友王小姐到我家中,探訪母親病情。她邀請我母親走到鹽埕區老振興餐廳吃飯,當時母親興致很高,一邊慢走,一邊唱歌,還走過火車站,經過臺灣銀行,穿過愛河橋,進入鹽埕鬧區。當我們走過愛河拱橋時,母親吟唱著南屏晚鐘的老歌,臉上露出璀璨的笑容,王小姐在旁應和著,我擊掌幫忙打拍子,就這樣一路上興高采烈的走到了餐廳,大家飢腸轆轆,當場點了小龍湯包、蘿蔔絲餡餅、油豆腐細粉、竹笙雞湯煲,每個人吃得津津有味,賓主盡歡。在我記憶當中,此次母親出遊,心情特別愉快,她老人家還能盡情地高歌數曲,這是她這十幾年來最高興的一次。往後每當我聽到南屏晚鐘這首歌,我就會回想起我的母親,想起王小姐的親切體貼,想起愛河橋的美麗夜景。
成長十 終生的遺憾
民國60年9月30日我正式當選臺大代聯會主席,當時我才19歲,就成為臺灣大學學生領袖,正邁向人生的巔峰。隔天早上十點,高雄家中長途電話傳來惡訊:慈母過世,兩件大事夾雜而來,心情激盪及悲愴,絕非言語文字所能形容。深感平日未盡人子孝道,母親臨終時,亦未能隨侍身旁,聽到如此晴天霹靂的消息,不禁嚎啕大哭。班上好友及同學立即幫我辦好喪假,親自陪同我南下高雄老家,到達殯儀館已是晚上九點,瞻仰了母親的遺容,更是痛哭失聲,悲傷欲絕。猶記得母親逝世前十天還寄來一封家書,寄上一條棉被,一再叮嚀我要注意飲食冷暖,睡前莫忘蓋被,信中字字句句均反映出慈母愛心,我卻因競選事務繁忙,沒有回覆,思想起來,愧疚萬分,至感不孝。母親久臥病榻長達十餘年,深受神經衰弱之折磨,罹患了憂鬱、焦慮、恐慌,以及更年期症候群,最後她選擇了跳樓自殺的方式來結束痛苦的餘生,想必是下了相當的決心。我選擇唸醫完全是為了母親的緣故,而學業尚未結束,母親卻離我而去,心中充滿著無限的悲傷。當我醫學院畢業的時刻,才深深地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母親生下八個兒子,還有二次流產,一次死胎,前後懷胎十一次,身體狀況當然十分衰弱,她又遭遇抗戰、內亂、逃難、遷徙等等人生的生離死別與巔沛流離,民國40年她帶著老三、老四、老六從上海搭船,經由澳門逃抵基隆,再輾轉坐車到高雄,與我父親和老五相聚,結果老大,老二從此滯留在蘇州與杭州,母親每日思念親兒,擔心成疾,因此種下神經衰弱的病根,幾乎是每天飽受病痛的折磨,又得不到家人即時的安慰,因此走上絕路。
母親離開世間已經48年,母親生前我還來不及當上醫師,亦缺乏足夠的醫學素養,無法好好地照顧她,但是今後我必定要愛屋及屋,把這份孝心推廣到其他 病患身上,視病猶親,痌瘝在抱,作一位真正解決病患問題的良醫,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